摆弄了些时日的食摊,戚萝做糯米烧麦的本事愈发熟络。
单手抄起竹制盏,拇指食指轻轻一夹,泡得油润的糯米裹着肉沫,便如流金般滑落盏中,粒粒分明饱满,不带一星半点泼洒。
跟着手腕轻旋,抓把青豆笋子粒,往盏里一扬,料像长了腿,齐齐铺满糯米面,绝无东厚西薄的。
末了捏褶,三指快速收拢,眨眼间,烧麦顶便开出朵小巧“菱花”,利落得好似漕船水手收帆绳。
她盯着案上码好的烧麦,心里暗笑:这撒料捏褶的模样,倒有点像老船工说的“撒豆成兵”,不过是把糯米当豆、烧麦作兵,在这漕船摊儿上,也能排兵布阵呢。
买卖愈发兴旺,除了常来的熟脸,连船头撑篙的老把式,也绕路来尝鲜,说咬开这烧麦,糯米香能从船头飘到船尾,吃一个,跑三十里水路都不带饿的。
漕船上来往的富贵客,常差小厮丫鬟来买。
“我家老爷尝过你做的烧麦,在舱里试着让厨子仿,怎就没这漕水滋养的烟火气!”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,攥着丝帕边等边念叨。
姑娘眉眼俏,笑时鲜活讨喜。
“老爷说,你调的糯米馅藏着门道,到底添了啥?”
戚萝擦净手,眼尾弯出笑:“我天天在这漕船支摊,老爷若馋这口,差人直接来取便是,水上漂着本就难,何苦费神琢磨蒸制,省些心力看两岸风光不好?”
小丫鬟听完,眨眨眼,觉得在理。
有那心思活络的男人,凑上来搭讪。
“小娘子怎么称呼?”
“在这条漕船多久啦?”
这类人,要么是跑惯水路、油滑的船帮贩子,要么是富家货舱里,爱凑热闹的闲伙计。
戚萝抬眼扫过,那人慌慌摆手,怕女郎翻脸。
她却慢悠悠开口:“要裹笋丁肉沫的烧麦,还是配着绿豆饮子汤?”
被这不着四六的回击打了个愣,可看她笑盈盈的,发作显得自己没品,大多蔫头耷脑,乖乖报要啥吃食。
戚萝当然更不气恼,这种程度,比船帮汉凑到摊前眯眼笑“小娘子这烧麦褶捏得俏,跟你眉眼似的,给留两笼,让老子夜里揣着暖心窝”还含蓄呢。
今日这位搭讪的,却不一样。
不油滑,也不故作风流。
眉眼带着三分文气羞意,年纪轻轻二十来岁,身着月白锦袍,腰悬温润玉珏,举止间自有股从容雅致。
让戚萝恍然想起在金陵见过的那些公子。
他们或倚在画舫,或立在朱楼,望过来时,也有这般藏着三分赧然、七分诚挚的眼神。
像被柔光浸过的旧年玉扣,虽隔了漕船风浪,却仍泛着温润的光。
“再也回不去的金陵光景哟。”她在心里轻叹。
因着这缕怅惘,戚萝看向他时,多了分耐心。
看书生对着笼屉出神,主动搭话:“客官想尝几只?这烧麦是糯米实心馅,吃多易滞,配碗绿豆饮子汤最相宜,能把那股黏腻顺开。”
书生抬眼,睫毛颤了颤,斟酌道:“两只烧麦,再劳烦女郎,一碗汤添桂花蜜,一碗留本味。”
戚萝眼梢带笑应下,看他付了银钱,将食盒仔细收入靛青布囊,临了又回头朝自己笑了笑才走。
第二日,这书生又来。
一气儿要了五个肉沫笋丁糯米烧麦。
简称豪华版烧麦。
戚萝睨他一眼,心里犯嘀咕:这是吃上瘾了?
还是胃口赛漕船囤粮舱,不怕糯米黏嗓子眼?
到底有钱不赚白不赚,又利利索索装了两杯本味绿豆饮子、三杯浇桂花蜜绿豆饮子。
嘴上玩笑没把住门:“郎君买足十个烧麦,赠碗能顺嗓子眼的秘制汤汤哟。”
书生微羞涩地看戚萝一眼,抿了抿唇,“下次一定。”
戚萝被这羞意烫了下,倒不好再打趣了,低头摆弄竹屉的手都快了几分。
第三日,虽没变成十个,却也变成了八个。
可真是位大客户。
戚萝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,但愿这郎君是家境富裕,若只是贪嘴,那赶考的费用和读书的束脩,可不大够这么造的。
漕船某处舱内,四个同去汴京读书的书生,每人捧着个糯米烧麦嚼着,时不时牛饮一下。
“幸好有方仲槐,不然我等就要饿着肚子读《水经注》了。”一个袍角还带着晨起潮气的道。
年轻人,夜读船灯晃,睡得晚,起得自然也晚。
每日磨蹭着从卧榻爬起来,略整了整衣容,便急匆匆往外赶。
连着几日要么啃生炉妈妈的油炸面窝,要么抢不上热乎的就只能啃凉透的糙米饭,早就吃腻了。
偏这船上伙堂的饭点卡得比船锚还死,过了时辰,火塘里的余烬都凉透,求那管事也无用,只能空着肚子啃书本。
学子方仲槐起得还算早,某次幸运买到了两只戚萝没卖完的烧麦,被饿到腿软的同窗分食了去,顿时惊为天人。
这裹着鲜货的糯米香,混着笋丁的脆、肉末的鲜,把糙米饭的干硬、面窝的油腻全比下去了!
一举成为本船最爱饭食!
“这配着桂花蜜饮子汤的烧麦,吃着比伙堂的饭舒坦十倍!仲槐,明儿务必多给我带几只!”
“诸位可瞧见?这女郎卖食极讲究。烧麦用油纸包得四四方方,热气跑不丢,饭粒漏不了,捧着走一路,衣裳沾不上油星子,指尖也不黏糊;
饮子虽得自个儿带盏,可送回去时,她必刷得莹润透亮,半文钱手工费不收。
比起生炉妈妈那敞口木盒摞面窝、油渍蹭衣襟的吃法,不知干净爽利多少!”
这些话顺着漕船廊下的风飘远,戚萝听不见。
她把前日跟船贩买的陈皮泡软了切丝,混着炒香的白梅肉煮成稠汁,装在洗净的瓷瓶里。
这陈皮梅香饮子,酸中带甘,比桂花蜜多了层清冽。
又试了用炒焦的米磨粉,冲成米香浓郁的米饮,竟有种温厚的呼应。
“这些饮子得配着新法子存。”七罗将瓷瓶挪开放置,码在铺了干草的竹箱里,“等有了印记,连瓶儿都能标上记号,往后食客要哪种,一眼就能挑出来。”
说干就干。
她猫在临水的房里,把油纸揉成一团扔到竹筐。
方才试着在布巾上绣“萝”字,针脚歪歪扭扭像虫爬;拿炭笔在油纸画记号,一沾水汽就晕成黑团,折腾半个时辰,连块像样的标记都弄不出。
“罢了,这手艺活哪是我瞎琢磨能成的,别再糟蹋了从李管事那借用的笔墨。”
戚萝拍了拍手上的灰,摸出藏在枕下的钱袋,沉甸甸的。
这几日摆食摊攒下的碎银,够去城里最好的刻章铺定制个正经章子了。
她盘算着:“贵就贵点,要刻得精致些,篆体‘萝’字配朵小莲花,盖在油纸上清清楚楚。这东西能长久用,往后人家见了这印,就知是我的饭食,值当!”